作者:孟琬瑜
你知道台灣西海岸的沙灘正快速地消失中嗎? 就像捍衛著七股潟湖的三座陸連與離岸沙洲正面臨逐漸破碎、 萎縮與瓦解的命運;七股潟湖也持續地淤塞、陸化 縮減著面積。
你知道未來某一天,黑面琵鷺最大的越冬棲地很可能會消失; 我們很有可能再也吃不到肥美的虱目魚、鮮蚵、文蛤…; 而屬於鹽分地帶的幾個臨海社區,也可能都將面臨遷村的命運。
清晨六點不到,小咕嚕小瑀魚一骨碌地翻起身,沒半點起床氣, 我們揹起昨夜整理好的背包離開家門,前往車站。 除了兄妹倆的生理時鐘原來就是「早起的鳥兒」, 也因為阿德和我向他們預告了這兩天的七股護沙之行。
從前年十一月去七股看黑面琵鷺、住民宿、乘竹筏遊潟湖、 登網仔寮汕、認識鹽田與鹽業歷史之後,兩個孩子就不時問我們, 何時可以再去七股看黑面琵鷺? 住那間從窗口就可以望見旭日自地平漁塭間升起的房間? 也是從那次旅行後,我們注意到七股海岸保護協會與青輔會、 台灣環境資訊協會合辦的青年壯遊、七股護沙工作假期, 心頭開始醞釀了下一次的七股之行,就以行動支持海岸保護, 來參加護沙工作吧!
因為一家四人都落在年齡限制範圍之外, 剛開始為報名問題困擾了一下,後經幾次寫信詢問, 確認暑期可以開放親子參與的一梯次,終於成行。 也讓往年都是隨夏季到臨往中高海拔「反降遷」,而秋季才「降海」 的我們,史無前例地在八月份來到台南七股, 體驗海岸沙洲的艷陽曝曬。
高鐵抵達沙崙站,轉乘台鐵電聯車,抵台南後站。 帶領護沙工作的解說員佳琪已在馬路對面等待我們會合。 參與工作假期的另外三位則分別是來自台北的國中教師佑熏, 以及一對來自高雄正要升大二和高一的兄弟,宏諒和宇森。
佳琪駕車穿越台南市區,隨我們指認著魚塭中覓食的高蹺鴴, 爆出連連驚呼,進入位於北邊的七股。轉過龍山宮、循著小路前行, 來到七股海岸保護協會,與等待我們的另兩位工作人員, 來自台南將軍的大三暑期實習生幸姿、 及在仁德長大的環資協會工作假期負責人昭蕊會合。
海岸保護協會最初成立於當地居民團結起來捍衛家鄉土地, 阻擋七輕與濱南工業區進入七股,保留土地生機。 確定七輕與濱南工業區出局之後,則結合漁村特色,發展生態旅遊。
後因長期觀察發現七股的三座沙洲:青山港汕、網仔寮汕、 頂頭額汕逐年往內陸後退,面積縮減; 而全台灣最大潟湖的水位也逐漸淤積變淺。在2007年初開始, 先後結合縣政府、北門社區大學、環境資訊協會, 展開編竹枝攔沙的護沙行動。
許多人在乍聽「護沙」一詞時一定跟我有著相同的困惑: 為什麼需要「護沙」?沙要怎麼「護」呢?沙洲為什麼會退縮? 為什麼不直接栽植木麻黃防風林? 身為北門社大工作人員與海岸保護協會解說員的佳琪, 以簡報為我們詳細解說與闡釋。
先從潟湖與沙洲的形成說起。
七股的海岸沙洲形成於曾文溪上游的侵蝕沖刷, 在海岸淤積成泥灘地。泥沙受到沿岸潮流的影響, 順著海岸開始堆積成沿海沙洲,古稱「鯤鯓」。海岸沙洲(或礁石) 與陸地之間圍成的一片水域,就是潟湖。潟湖又稱「內海」, 至今台灣的西南沿海還留有「倒風內海」與「台江內海」的古地名。 沙洲之間的窄小缺口,是潟湖與外海相連、潮水得以進出的「潮口」 。
潟湖為什麼重要呢?
潟湖提供生物豐富食物與良好棲息地,是珍貴的濕地; 能提供河流宣洩排水、蓄洪;具淨化水質功能, 是極佳的沿海養殖場;防止風浪直接侵蝕陸地,保護海岸; 當地居民大多依賴潟湖,養殖、魚撈維生。
在佳琪的簡報中,幾張疊合著過去與現在沙洲變遷的空照圖,從18 98年、1966、 1975、1985、1994、1998、2001、2007,到2010年, 呈現著海岸沙洲逐年往東南方、朝著陸地遷移靠攏, 且逐漸窄縮的事實。如今潟湖水域面積僅剩餘三分之一。 而最近幾年之間,隨著沙的流失, 沙丘上的防風林也逐漸枯萎與倒塌,或因浸泡海水而陸續枯死。 沙洲不只變窄變小,也不斷變矮與變薄,不僅無法支撐防風林, 也即將失去抵擋外海風浪捲入,屏蔽潟湖與內陸村落的功能。 聽到這裡,所有的人心情都是沉重的。
小咕嚕大半場時間幾乎都能靜靜坐著聆聽,融入佳琪阿姨的解說; 而原來在一旁玩著窗帘、走動式學習的小瑀魚, 竟然也安靜地聽完這一段,並且在筆記紙上畫下了沙洲的變遷。
圖二、瑀魚看了佳琪阿姨的簡報解說_在筆記紙上畫下海 岸線退縮的示意圖
圖二、瑀魚看了佳琪阿姨的簡報解說_在筆記紙上畫下海
沙洲為什麼會發生這些改變呢?
簡單地說就是環境的變遷。除了每年固定受季風吹襲、 颱風侵襲這兩項自然因素;又因六零年代曾文溪上游興建水庫、 攔砂壩,使得出海口的海岸沙洲失去沙源補充; 七零年代的抽沙填海造陸;另因北邊漁港興建水泥堤岸, 突堤效應造成海流的改變,向內淘走沙石; 以及近來原為養灘施作的抽沙工程,抽沙位置不當, 反造成沙洲破壞與崩解;近年因全球氣候變遷,颱風往往帶來暴潮, 更使侵蝕加劇…。
為挽救潟湖與沙洲消逝,曾經嘗試過哪些方法呢?
政府單位有較充足的經費來源,通常使用以下兩個方法:
投擲消波塊,做為離岸潛堤;但水泥消波塊破壞海岸景觀, 且無法長久維持,所費不貲。潟湖抽沙清淤, 可用於填補漸矮的沙洲;但工程單位若抽沙位置錯誤, 反而會造成沙洲崩解。
民間團體則採用在沙丘上手工編柵與植生護沙的自然工法。
先以編柵方式留住沙, 再利用梅雨季前在沙洲上種植馬鞍藤等定沙植物。沙丘夠紮實以後, 未來才有機會重新種植木本植物防風林。如果貿然植樹, 剛開始沙會迅速往上堆積,但缺乏其他定沙植物, 不久之後樹木會被沙窒息,往後沙洲還是繼續流失。
手工編柵使用的材料是木樁、竹枝、以及綁牡蠣的繩索。 先用重機具在沙地上打下木樁,在兩根木樁之間綁上兩條繩, 再將竹枝插入沙地。再從原繫繩處各綁一條繩索, 與原繩間隔交叉繞過竹枝,將竹枝固定在兩條繩間。 為了後續持續監測護沙效果,會在木樁上留下記號標記, 未來只需測量樁柱剩餘高度,即可知留下沙量。
我對於竹柵編籬攔沙的由來與效益感到好奇,於是問道: 編竹枝護沙這樣簡單的護沙方法, 是來自過往經驗累積或者反覆實驗得出的結論?
佳琪說,早期縣政府曾經嘗試使用其他材料,以黑色塑膠網攔截沙。 剛開始效果還不錯,但是當沙丘越堆越高, 有重量的沙會將塑膠網壓垮,待颱風來臨時沙丘潰堤,還是留不住。
而編竹柵的方式,其實來自潟湖漁民累積的生活經驗與智慧。 為了在潟湖養殖,必須先「養灘」,使沙洲較為密實。 編織這種有間隙的竹柵,可以減緩風速, 飄沙會在竹柵的兩側留下來,不會造成潰堤。 而且往後只需用同樣方式持續編籬修補竹柵,維護方便。 也是目前實作經驗中,最能有效攔截飛沙的方法。
午後,佳琪先帶我們參觀黑面琵鷺保育中心, 躲避下午三時之前的當頭烈日。
三時以後,出發前往七股最南邊的陸連沙洲頂頭額汕。
沙洲上散布著一排排高度參差不齊的木樁、竹樁, 與被沙子掩埋得只剩末端,風化、灰白的竹枝。從竹、 木樁的剩餘高度,可以推測每一排竹柵攔截沙的效果。 果然沙子都在竹柵的兩側堆積成丘,證明了有孔隙的竹柵編籬, 反而是最能阻擋無孔不入的風,減緩風速, 留下微小又有重量的飛沙的功臣。也印證了「 越自然的技術效益越好」!
為了抵擋強烈陽光直接曝曬飲用水, 阿德用幾把竹枝搭成帳篷蔭影遮蔽。
小咕嚕與其他大人一起專注地聽解說,看懂了佳琪阿姨的編柵示範, 躍躍欲試地跟阿德合作著插竹枝、拉繩打結。 小瑀魚幫著插了幾根竹枝,便開始玩起沙子, 脫了涼鞋在沙地上奔跑起來。
圖七、以竹枝編柵護沙
圖八、小咕嚕和把拔合作編籬_拉繩打結
工作間休息的時候,小咕嚕注意到爸爸用竹枝搭的帳篷,因為工作中貼近著竹柵,呈蹲踞姿勢, 我聽見海風呼嘯著穿過繩索與竹樁的縫隙, 咻咻地嘶鳴著難以精確形容的口技。風,颳起細細的沙子, 靜靜在汗濕的皮膚上黏附,也跑進小瑀魚的眼睛。遠遠地, 我聽見小瑀魚叫媽媽,說嘴巴和眼睛都進了沙; 但是我暫時無法放下手邊正在編柵打結的繩索,只好請她等等我。 等我編結完成,小咕嚕已經用飲用水洗淨附著了無數細沙、 長了灰毛似的雙手,幫妹妹撥去眼睛周圍的沙粒; 而妹妹正在努力地「吐沙」—吐出吃進嘴裡的沙子。
小咕嚕無意間在沙灘上發現一個碩大的橘紅色陸蟹軀殼, 似是台灣最大的陸蟹「兇狠圓軸蟹」。阿姨解說道, 抱卵的母蟹們會在月圓前後幾天,從海岸林爬過沙灘, 下到海中釋卵。可能是在越過沙洲的漫長路途遇到天敵死亡, 而未能成功降海的個體。好奇的小咕嚕就在沙洲上來回逡巡, 不斷尋找著是否還有兇狠圓軸蟹的殘驅。
毒辣又刺眼的南台灣艷陽,隨著我們在沙地上蹣跚而行, 隨著雙手勤快地插竹枝 編柵築籬…,逐漸減弱;從交織著潮浪掩退作畫的微細波紋、 與水鳥行走足跡的沙丘上…,迅速往西側的海峽撤退。
下午上工時滾燙的沙地,僅存赤著腳也可以耐受的餘溫。 我們肩起剩餘的幾梱竹枝,提著籃框, 拖曳著工作完成的疲憊與釋然,往陸地與文明的方向撤離; 一如隨著陽光增強盛放,而在向晚漸弱光線中閉合的馬鞍藤。
圖十三、下午六點四十分_測量今天工作的成果_完成了七 十點四公尺編籬
圖十四、以馬鞍藤為主的綠色植物是定沙功臣_但黃色的寄 生植物菟絲仔也一面吮乾牠們的生命_這是一場植物世界的角力
圖十五、台灣本島最晚入海的夕陽
抬頭望見左前方不遠,矗立在頂頭額汕上的國聖燈塔, 想起佳琪曾說,這裡是台灣本島的最西邊。我們努力睜大雙眼, 卻也只能眼睜睜目送流逝的,是八月二十日這天, 全島最晚沒入海平面的夕陽、與最後的一道落日餘暉。
漸暗的天色中,小白鷺正從東邊的天際,陸續返回鷺鷥林夜棲; 而俗稱「暗光鳥」的夜鷺,也剛從鷺鷥林起飛覓食去。
隔天清晨,我們六點鐘起床, 一同散步到龍山宮去看一早剛從港口上岸的漁獲, 順道認識潟湖和漁塭孕育的魚鮮。馬路旁的潮溝邊, 就生滿了耐鹽分的紅樹林植物海茄苳;潮溝邊窄小的泥灘地, 時有招潮蟹和彈塗魚活動;在七股,這些生活在潮間帶的生物, 原是如此尋常!
圖十六、七股的朝陽從魚塭間升起
圖十七、馬路邊的潮溝長滿耐鹽份 伸出呼吸根的海茄苳
圖十八、從堆積如山的蚵殼_知道他們是一戶養蚵人家
圖十九、龍山宮前山門上的飛禽走獸_是黑面琵鷺和虱目魚 _非常有特色
圖二十、早上六點多龍山港的漁獲拍賣市場
早晨我們從南灣碼頭搭乘膠筏遊潟湖,一面豎耳聆聽解說,
行船中令我們十分驚愕的是,短短一年半不見,
離開潟湖上岸時,我回想著沙洲工作中的感受, 以及當地漁民說道二十年間潟湖的漁獲量銳減,顯示環境破壞、 棲地消失的事實。
沙洲存在於風與沙的動態平衡,隨著季風、潮汐、海流、 河流的搬運堆積、與人類活動…的角力,不停地變動。也許有一天, 沙洲真的會消失,史冊中記載的「台江內海」最後遺址–七股潟湖, 真的會淤塞與陸化…。也許正如華視新聞雜誌採訪工作假期時, 滿頭白髮的八十歲志工阿邊婆無奈的喃唸:「海不是我們的…、 海不是我們的…!」大海終究會討回人類向它借走的一切。 而我們所做的,試圖在狂風與長浪侵襲的間隙, 延緩沙的流逝與潟湖消失的速度,放在地球的時間尺度當中, 也不過是微渺的滄海一粟。
然而,藉由這趟工作假期, 提醒我們的或許是土地真實的意義與價值, 是對於人類集體行為的反省。不管是關乎當地居民生計的養殖漁業, 或是一趟最具在地特色的美食之旅, 或者我們心目中屬於生態旅遊範疇的溼地賞鳥、賞蟹, 或者是國際級的水鳥保育…,如果失去了沙洲的庇護, 不管是在地居住或營生,都將是問題,更別提潟湖美景與旅遊。 我們,恐怕都無法從依存的土地與常民生活當中抽離, 自外於環境變遷的問題。
從工作假期回來後兩天,利用午餐時間外出, 去主婦聯盟採買晚餐食材。 回到家後仔細檢視一包文蛤標籤上的說明文字,又驚又喜地發現, 竟然是來自七股潟湖!彷彿,其間隱藏著絕妙的啟示。
—如果我們持續對環境漠不關心, 未來快速消失的不僅是假日的風景,恐怕連餐桌上的食物, 都成問題了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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